你是吃土豆长大的,姥姥在世的时候经常这样说我。在众多的食物中我对土豆情有独钟,格外青睐,一天不吃就像身体里缺少什么似的。我爱吃土豆在家里家外是出了名的,对土豆有着深厚的难以割舍的特殊感情。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正逢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粮食困难食物缺乏,母亲营养不良奶水不足,我饿得面黄肌瘦哇哇直哭。家中穷得叮当响,没有足够的食物供我吃,无奈姥姥想到了土豆,“快,烧个土豆喂孩子。”土豆烧熟后,母亲从灶膛里掏出来,扫去上面的浮尘,剥去焦黑的表皮,喂我黄澄澄的土豆瓤子。看我吃得香甜不住地啧嘴,母亲和姥姥都笑了。“这孩子好养,有土豆就饿不住了。”姥姥说。此后土豆便成了我的零食,也成了我的主食。
大集体时队里年年种土豆,家家户户分土豆,平常年份每人(指男女劳力)每年能分三百斤,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每人能分五百斤。孩子们按岁数有的给五厘,有的给七厘,即成人的百分之五十或七十。五斤土豆抵一斤粮食,每家的总口粮除去土豆折合的粮数剩余的就是一年分得的实际口粮。土豆秋天分,其余的粮食按月分,有时两个月分一次。父亲将分得的土豆存放在地窖中供一家人慢慢食用。当时队里种的土豆有两种:一种叫黄土豆,一种叫紫土豆(按土豆表皮的颜色区分),颗粒不大产量不高,吃起来却又沙又绵口感很好。村民们食物单调,食谱简单,早晚糊糊煮土豆,中午菜土豆唱主角。土豆是老百姓的救命粮,一日三餐离不了土豆,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土豆可以当饭吃,或焖或烧或煮;土豆可以当菜吃,或炒或烩或煎。那时口粮不足,虽说分得的土豆比其它粮食多一些,但也不能由着性子随便吃,得计划着吃节省着吃。就说早晚两顿饭吧,糊糊可以多喝,不够再加些水,土豆却不能多吃,那是有数量限制的。煮土豆是为了喝糊糊,边吃边喝,勉强填饱肚子就行。
我是家中的长子,又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姥姥舅舅疼爱,姑姑姨姨疼爱,其他亲人也都疼爱,知道我喜欢吃土豆不时接济一些,我是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父母总能满足我的要求。
九岁起每年秋收时节,我便和二蛋、四虎、爱山、文存等几个小伙伴到收获过的土豆地里捡漏丟的土豆。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拾土豆也得偷偷行动,避着大队干部和看田人员,对外谎说出地拔草。到了地里看看四下无人便一字排开立马行动,要眼快手快脚快,快速地找,快速地拾,快速地走,拾几个算几个,拾上一阵子就得赶快撤离。一旦被人家发现,轻者批评教育,重者没收“劳动果实”,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拾土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年代劳力们思想红干劲足,刨得认真,捡得仔细,漏丟的土豆很少,有的隐藏在土里很难发现。慢慢我们得出一条经验,拾土豆最好选择雨后天气,土豆表面的浮土被雨水冲刷掉了,露出庐山真面目,容易找见。每拾一粒土豆我们就像捡到一块金元宝似的,心里特别高兴。拾土豆也得说运气,每次出地的结果是不一样的,能拾几粒大小不一的土豆就不错了,能拾小半篮土豆更属意外,那就烧高香了,大多时候是枉磨鞋底白跑一趟。每次拾土豆,我们都是去也匆匆,回更匆匆,只要拾到土豆不论多少我们都要用草掩盖,遮挡视线以免被大队干部或看田人员撞见发现。后来我明白了大队不让个人拾秋的缘由,尽管是拾,但毕竟是集体的,拾秋者将所拾之物据为己有不上交队里。你说是拾的,他说是偷的,说不清道不明,避免纠缠不清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再者不给借拾去偷贪图蝇利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有可趁之机。
十二岁开始我便加入了每年一度的挖土豆行列,集体农作物都已收获大地还没有封冻之际,正是我们挖土豆之时。挖土豆属于公开行动,无人干涉阻拦,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挖。我和伙伴们三人或五人一组要去那块地都去那块地,到了地里分散开来,一人占据一处地方顺垄子一穴一穴地挖。我一连挖了好几穴怎么也挖不出一颗土豆来,正当我灰心丧气失去信心时,忽听一伙伴大声喊:“我挖出了一颗土豆”。我忙向人家取经,人家说挖土豆不要挖的太深,要向穴的四周延伸,这几行挖不出再到另几行试一试。队里起土豆时一个男劳力刨三垄,三个男劳力一道辕,挖老实人细心人刨过的土豆一般不容易挖到,挖耍滑人粗心人刨过的土豆挖出的机率多一些。那个小伙伴像个年长的老者向我们传授了挖土豆的诀窍,我佩服他,夸他聪明,他说:“我哪懂这些,是爷爷告诉我的。”我照他说的方法挖呀挖果然挖出了一颗土豆,不一会儿“噌”又挖出了半颗土豆,原来锄头将土豆一削为二,我赶紧再挖另一半。每挖出一颗土豆我的眼前一亮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挖土豆受到了父母的夸奖,挖土豆挖出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天下午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大兵老汉的鼓动带领下,挎着篮子扛着锄头雄赳赳气昂昂到丰稔山村的地里挖土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挖了小半篮土豆,满怀信心正准备再干一场多挖几个土豆,突然发现远处走来一个人,大兵老汉冲着我们大喊:“丰稔山的人来了,快跑哇。”挖外村地的土豆我们有些害怕,怕被人家捉住处理,扔下土豆发疯似的没命地往回跑,一眨眼跑回本村地界了。我们只顾自己跑,没人顾及大兵老人,老人跑了没有,土豆被人家没收了没有,我们一概不知。后来听人说那个人是个过路的,不是丰稔山村人,大兵老人根本没有跑,我们丢弃的土豆被他浑水摸鱼一一捡了去。村里人把此作为笑柄,见了大兵老人便说:“丰稔山的人来了,快跑哇。”大兵老人听后一笑了之,他是我们村典故最多笑料最多最红火的一个老人。
土豆是个宝,家家离不了。每年入冬后母亲和村里其他妇女一样忙着给孩子们准备开春的零食,母亲焖一大锅土豆,焖熟后一一剥皮放入干净的筐子里,拴在堂屋我们够得着的窗棂上冷冻晾晒风干。阴历二三月开始食用,我们称其为干土豆,每天放学吃,拿到学校里吃,干土豆成了同学之间伙伴之间增进友谊联络感情的必备之物。同样是干土豆我总觉得吃人家的香,我们彼此交换着吃或一人一点分着吃。有一年班里评三好学生,我竟投了王晓珉一票,原因是他经常给我干土豆吃。
每年七八月家里的土豆吃光了,地里的土豆还没有收获,青黄不接之际,我们便利用出地拔草的机会偷挖队里几颗土豆解解馋。我们将土豆藏起来抽空和伙伴们在村里的沟沟叉叉或闲置的院落里烧着吃。此时的土豆还很嫰,顷刻间便烧熟了,虽没有成熟后的沙与绵,但也让我们过了想吃土豆的瘾。土豆蔓下的地里裂开缝隙之际便是土豆长大之时,缝隙越大土豆越大,越接近地面,越好往出挖,开始用手抠,手疼又不容易抠出来。后来改为用镰刀扎,照准缝隙用力一扎,土豆便被镰刀带了出来,一扎一个准,省时方便。土豆不能多偷,少则一个,多则两三个,即使让人家发现警告骂上几句便也罢了。要是多偷那可不一样了,赃物没收不说还得寻家长。我们最怕寻家长了,当着人家的面非狠狠教训我们,打我们屁股一顿不可。我贪得无厌,一次和二军各偷了队里五六个土豆,放在装草的筐子里。我们做贼心虚看到看田人员慌忙绕道走,人家一看我们行动诡异便追了上来,一翻筐底发现了土豆,没收了土豆不说还痛骂了我们一顿。这是我第一次因偷东西挨人骂,脸红脖子粗,弯着腰不敢抬头,心里非常惭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天我是怎么离开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打那后我再没有偷过集体的任何东西,把对土豆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七十年代后期,村民们的生活水平有了提高,早晚糊糊煮土豆改为稀粥煮土豆了。土豆不分份了,想吃多少吃多少,孩子们是这样,大人也是这样。我爱吃土豆是出了名的,到谁家串门碰上其它好吃的怎么请我吃我也不吃,碰上焖土豆、烧土豆就不同了,人家一让我吃我就吃,有时还会主动跟人家要着吃。一天,一李姓下乡干部来我们家吃派饭,晚饭点名要吃熬豆稀粥烧土豆,人家吃罢饭后母亲便将剩余的烧土豆拿给我们吃,我挑了一个最大的,还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向弟弟妹妹解释,求得他们的谅解。弟弟妹妹们见我爱吃土豆,总是拣最大的留给我,有时还将给他们的土豆分一点给我。我经常让母亲焖土豆,隔三差五让母亲给烧土豆,家中有熟土豆我们经常拌土豆(剥一两个熟土豆捣烂,放少许咸盐、植物油、葱花拌起来)蘸糕吃,吃了一块又一块,母亲省事了,我们也吃饱了吃好了。在外教书,我常吃土豆,顿顿菜里少不了土豆,学校生炉后我经常在宿舍里烧土豆。在中学代课大师傅经常给我们烧土豆,闻着土豆的香味,吃着沙沙绵绵的土豆,心里是多么惬意舒畅。每每回想起吃烧土豆的情景口水直流,霎时便有了想吃土豆的欲望。在中学教师食堂和学生伙房是分开的,中午都吃糕,菜却不一样,我们是炒菜,菜里和一点土豆,遇一顿便不和了。那一天菜里没有土豆,那一天我就跑到学生食堂舀一碗大烩菜吃,虽然只有白菜和土豆,寡汤寡水,但我吃得有滋有味吃得很香。同事说我能吃苦,不懂享受。
成家后与父母分灶另过,年年种土豆,土豆成了我家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除了留足自家吃的,再卖一部分,剩下的碎土豆和刨烂的土豆粉碎过滤加工成粉面打凉粉或压粉条吃。
伴随着改革开放富民政策的实施,人们的腰包鼓了,生活好了,水准高了,饮食习惯也在发生着变化,吃焖土豆烧土豆的少了,顿顿菜里唱主角的土豆慢慢地被其它蔬菜或肉类所替代,变为配角了。我家的菜里是经常有土豆的,即使是吃肉也是不能少了土豆的。土豆煎羊肉,土豆煎猪肉,土豆煎鸡肉等,土豆里可以没肉,肉里却不能没有土豆。有则笑话说某人爱吃豆腐,视豆腐为命根子。一天见了肉他想吃的很,说:“豆腐是我的命根子,有了肉我连命根子也不要了。”而我说土豆是我的命根子,有了肉我也不丢自己的命 根子。
由嗷嗷待哺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幼儿到童年少年再到青年中年,土豆一路伴我走来,土豆功不可没。土豆种在地里扎根在我的心里,在吃土豆想土豆的过程中,我见证了土豆的生成长变迁,土豆由原来的土品种(紫土豆、黄土豆)到后来的改良品种,从虎头白到东北白到克星一号到米拉米再到紫花白……品种越来越好,个头越来越大,产量越来越高。土豆成了庄户人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也成了乡村城镇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半月可以没肉,但一日不可以没有土豆。 土豆伴我一生,土豆是我的最爱,今生有土豆足矣。